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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奈良》导演鹏飞:为日本战后遗孤的养母们“圆梦”

2021-03-19 14:26  澎湃新闻   - 

看过《唐人街探案3》的观众,大概多少有些对尾声那段没头没脑的“战后遗孤”杀人动机感到莫名其妙,把一段震撼人心的历史这样安插在一部乱炖侦探喜剧片中,着实是有些浪费这个设定。而最近一部名叫《又见奈良》的电影,真正把那段沉痛又有温度的历史伤痕娓娓道来。
 
3月19日,由河濑直美、贾樟柯监制,鹏飞导演,吴彦姝、英泽主演的电影《又见奈良》正式全国公映。该片此前曾入围上海、东京等多个国际电影节。《又见奈良》海报

《又见奈良》海报

电影《又见奈良》讲述了一段跨越60年的感人母女情。1945年,日本战败后,陈慧明(吴彦姝 饰)收养了一位日本遗孤,取名为陈丽华。1994年,丽华返回日本,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并与陈慧明保持书信联系近十年。2005年,久未收到丽华来信的陈慧明孤身一人前往日本,在遗孤二代小泽(英泽 饰)和日本退休警察(国村隼 饰)的帮助下开始了漫漫寻亲路……
 
战后遗孤,是一个在今天已经鲜少认知,却昭示着时代伤痛和人性光芒的特殊群体。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武装占领东北全境。日本政府打算自1937年起,用20年时间向中国东北移民100万户共500万人。他们预计如果当时东北人口将从3500万增至5000万,日本人口将占十分之一。这一计划被广田弘毅内阁当作“七大国策”之一,史称“开拓团”。而日本战败后,东北留下许多被遗弃的日本孤儿。一些军人被勒令集体在中国境内自杀以及杀掉家人,一些父母“下不去手”的孩子得以幸存。据统计,留在中国的孤儿大约有5000人。而这些孤儿,被东北的普通人家抚养成人。
 
改革开放后,大部分遗孤返回日本,但他们的身份始终带着特殊的烙印。大部分孤儿回到日本后面临着语言问题、身份认同问题,好像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在主流社会难有立足之地,大多数只能在田间地头做着不需要开口沟通的体力劳动。中国成了他们回不去的“故乡”,而童年和青年时期的成长又给他们留下深深的烙印。《又见奈良》剧照

《又见奈良》剧照

鹏飞在《又见奈良》里描绘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几乎全部有活生生的原型。
 
为了写剧本,鹏飞在奈良生活了8个月,这期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根据各式各样的线索去寻找真正的遗孤踪迹。这趟旅程中他渐渐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遗孤老人会自己动手腌酸菜来包酸菜饺子;比如在乡间行走,如果发现门口有“大锅”的人家,就基本能判定是需要看中文电视台的中国人。
 
鹏飞印象最深的是在遥远的村庄里找到一对一代遗孤老夫妇。他用中文对老太太说“我从北京来的”,老太太竟顷刻流泪:“中央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然后她拽着鹏飞的手往田里走,朝她丈夫喊道:“お父さん(孩子他爸),来‘且’(东北方言, 客人)了!”她丈夫回应:“嘎哈(东北方言,干啥)?”
 
“你能想象吗?在日本的深山里,有一对夫妇说着中国东北方言。”
 
大爷见到鹏飞后找出了把二胡,唱了一段京剧。鹏飞自小有些家学渊源,对京剧算是了解,“说实话他唱得其实特别难听!但他再抬头时,我看到了他脸上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这一幕也令鹏飞震撼又感动。《又见奈良》剧组开机合影

《又见奈良》剧组开机合影

《又见奈良》其实是一部“命题作文”。《米花之味》在奈良国际电影节获奖后,鹏飞有机会跟电影节的创始人河濑直美导演合作一部电影,题材不限,但必须在日本奈良拍摄。
 
在日本拍片,鹏飞一早决定,这一定是部反战题材的作品。他想到自己之前听说过的战后遗孤,趁着这个机会把市面上的相关书籍都买了个遍做了深入的了解。
 
和日本剧组合作,对于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青年导演也是全新的体验。拍摄时间只有19天,与日本的拍摄班底合作,每一个环节都事无巨细地落到细枝末节上。“每一个部门对你问到很细,这就要求导演必须在拍摄之前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细节都想得极为清楚,要经得起问。”
 
中日老戏骨同场飙戏也成为影片里重要的看点,由于语言不通,吴彦姝和国村隼的许多表演完全依靠动作和表情,许多时候两个人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状态几乎都是即兴的结果,连导演都直言现场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又见奈良》入选2020年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金爵单元

《又见奈良》入选2020年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金爵单元

另一个有意思的小插曲是,国村隼常在日本的影视剧作品中饰演反派角色,此次在电影中饰演了一位失去孩子的退休老警察。当时河濑直美给鹏飞推荐演员的时候,选项中还包括了三浦友和、小林薰等热门人选,但鹏飞心有所属。
 
在河濑监制的安排下,国村隼和鹏飞见了面。被询问为何想要自己来演出这一角色时,鹏飞直言,因为你看起来够“猥琐”,才有反差。国村隼闻言哈哈大笑,“你说得对,猥琐我可是很擅长的。”于是合作愉快达成。
 
这是一部关于战火纷飞之后骨肉分离的电影,没有炮火连天的场面,却是历史留在后人内心和生活里的伤痕,是时代的尘埃落在个体头上的一座座山。而吴彦姝、国村隼和英泽饰演的三代人,在电影里以一种轻盈的姿态“越过山丘”,不控诉、不煽情。
 
把沉重的题材拍得轻快,几乎已经成为鹏飞个人的鲜明风格。这位青年导演,在法国学习电影,做剪辑出身,又跟着蔡明亮合作多年,是《郊游》的编剧和助理导演。
 
和上一部电影《米花之味》将留守儿童的困局解得轻盈可爱一般,《又见奈良》再度以舒缓、清新的公路片节奏徐徐展开,历史的伤疤融化在奈良当地亲切、美好的风土人情之中,三个人在一路上遇到各式各样的人,奇奇怪怪、可可爱爱,常常引人发笑,但细品之下,仍然能够咂摸出这些人的人生况味,底色到底是残酷的。《又见奈良》主演吴彦姝

《又见奈良》主演吴彦姝

吴彦姝在看完《又见奈良》的首映之后流下泪水,她在片中饰演养大敌人孩子送走后又千里追寻的中国母亲,“当时大家对日本人多恨啊!但这些人没有记下仇恨,而是选择了生命,中国有很多父亲母亲抚养日本遗孤,这是令人震撼和感动的。” 
 
鹏飞在钻研那段历史的时候,了解到很多遗孤母亲生前愿望就是去日本再见见孩子,看一眼他们的故乡。遗孤们回国的时候,这些父母的年纪都已经很大,当时出国也不似今天这样便捷,送走孩子就几乎等同于永别。“绝大多数母亲一生都没有那个机会,所以拍这个电影也算是帮她们圆梦了。”
 
电影上映前,鹏飞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鹏飞

鹏飞

【对话】
 
捕捉他们生活中的笑容
 
澎湃新闻:你在奈良生活了八个月采风,当你面对这些遗孤群体的时候,他们的哪些方面是你感兴趣的?你怎样和他们交往?
 
鹏飞:我们其实就是到当地,一步一步去找,通过归国者协会找,还有一些日语学校去找,找到的人就是真的去接触他们,尽量地了解他们,不跟他们有距离感。这个东西可能也是我从《米花之味》的时候积累的经验,不谈太多电影,不强调我是过来拍电影了。就是去了解他们的生活,表示关心、一起吃饭,时不时地见一面,在各种场合,比如他们搞活动的时候,东问西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当他没有抵触的心,真的成为很熟悉的朋友的时候,他就愿意跟你说。
 
慢慢接触过程中,我也找到我自己想要去捕捉的点。我想从生活中想去捕捉他们的那些笑容,那些幽默的、自嘲的、尴尬的、无奈的,其实他们的生活很不如意,但是他们常常是笑着,那种笑容里有很复杂的情绪,有释怀。《又见奈良》主演英泽

《又见奈良》主演英泽

澎湃新闻:你之前拍《米花之味》在傣寨生活一年,这次又在奈良生活了八个月,这种生活在故事情境里的经验对于你的创作来说是必经之途么?
 
鹏飞:我觉得是。因为我不会编故事,这些像什么只有中国人门口支“大锅”,日本乡野里唱京剧这些都必须生活里才会见到,我真编不出来。你只有看到它,经过这里的街道,一个人家里一开门,里边是赵本山小品说这“要啥自行车啊”,这些是电影的血肉。
 
澎湃新闻:这种算是细节,但人物关系还是需要创作者编织。
 
鹏飞:这些实际上我是这样做的: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观众,这些素材都积累完了之后,我就看着,我就把它一段一段写在黑板上。然后我坐在那,脑海里想着,这部电影开始放映,先是龙标,出那个“登登登”的音乐,然后开始出字幕、出品公司,然后第一个要什么样的镜头,因为我自己是学剪辑出身,我再想如果我是观众怎么样的内容对我来说是好看的,就照这个思路去构思。我的创作习惯大概是这样。
 
澎湃新闻:电影里人物身份的设置相当于是祖孙三代,对应着不同时代对这段历史的态度和受到的影响吗?
 
鹏飞:是的。比如说二代遗孤小泽,她回国是被动的,是她爸要回去就带着她一起回了。她作为一个年轻人,离战争没有那么直接,所以很现实的问题是——我想过得更好。那个时候在日本赚钱,也能享受日本的这些社会上的便利条件等等,那个年代中国也还不像现在这样强大。但是经历过了帮奶奶寻找丽华这件事情,她开始知道原来父辈经过的这些事情背后蕴含着这么伟大的感情,她也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份认同问题,会思考是去是留。现在很多的二代、三代遗孤都致力于中日友好事业,致力于让之后再来的外国人,带他们怎样融入日本的社会。国村隼在东京电影节《又见奈良》映后交流上

国村隼在东京电影节《又见奈良》映后交流上

那像国村隼的这个角色(饰演退休警察一雄),是一个日本人的视角,日本人不是很愿意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就从他愿意一直跟着这对祖孙一起去寻找,而且是从一开始的好奇到之后越陷越深的一个状态,这样的他还是有反思在里面的。还有他代表的是日本老龄化社会,许多“孤独死”老人背景下的一个案例。
 
全天下婴儿的哭声都是一样的
 
澎湃新闻:我也比较好奇你这边了解到日本人民对这段历史的态度是?
 
鹏飞:实际上遗孤在日本反而知道得比中国人要多,不是说人数,是说比例。当时这些遗孤回国其实还造成了不小轰动,他们不会去回避说不谈这个事,毕竟这是存在的。我的副导演是个日本人,他原来是不知道这段历史的,拍这个电影的时候他说他觉得很惭愧,没有一个日本导演来拍这段往事。
 
有一个事我印象很深,我接触到的一个遗孤老头和我说,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是带着自己的整个家族回去的,他在中国娶妻生子,孩子又有了孩子。本来日本是只让他一个人回去,但是后来他坚持一家人一块回去了。当时他的父亲在机场接他,有记者采访他父亲,他父亲就泪流满面,说我从中国回来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但是我的孩子没法生育,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就断子绝孙了,我今天真的没有想到,中国人把我的儿子送回来了,更没有想到我的孙子也回来了,我一下四世同堂了,中国人太善良了! 过了些日子这个老先生就去世了,但是他走得很欣慰。《又见奈良》海报

《又见奈良》海报

澎湃新闻:这段往事确实是很震撼人心,因为当时仇日情绪也是非常浓厚的。你的电影是从一个收养又送走了孩子的母亲出发,你是怎样去揣摩这些母亲的心理?
 
鹏飞:因为我开始接触这个题材是2019年,这些养母绝大部分都不在了,在的也90多岁了,也说不出什么来。所以我只能靠文献去了解他们。还有靠遗孤的采访,回忆他们的父母,再去揣摩他们的心。从宏观上一点来讲,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更会出现人性的光辉。
 
一开始确实很难理解收养敌人的孩子这事,敌人前脚刚走,后脚给人孩子养大了,这怎么可能呢?我记得有一本书里的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那里边一位养母说,全天下婴儿的哭声都是一样的,我门口有一个婴儿在哭,我作为一个女人不可能不把她抱进屋里来。
 
当然也有一些是有一些私心,有些家庭生不出孩子,所以想领养一个小孩,他们会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带小”,就是带一个小的出来这么个寓意。但是我了解下来这些养父母都是对这些遗孤特别的好,比自己亲生的还好。即使亲生的孩子没有钱上学,他也要攒下钱来卖牛,卖什么东西让遗孤上学。
 
而且中国人有养儿防老的观念,有些养父母的做法是从来不告诉这个孩子他是日本人,就是当自己亲生的,而那些选择送孩子回日本的父母,等于一个孩子是“白养”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样的父母是真的很伟大的。但不管告不告诉孩子,其实他们心里都是非常害怕。有父母说他们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因为那个年代,孩子回去日本的时候养父母年纪也大了,交通也不方便,基本就是这辈子见不到了。但最终他们还是选择让孩子回去,我觉得这也是善良的一面。
 
从模仿到刻意摆脱,第三部长片逐渐找到了自在
 
澎湃新闻:我有看你之前采访,说到自己受蔡明亮导演影响非常深,拍第一部电影时会不自觉模仿蔡明亮导演,第二部又刻意想摆脱他的“阴影”去拍得不一样,那么这次已经是第三部长片,觉得自己更自在了吗?
 
鹏飞:对。我从蔡导身上也学到很多很珍贵的东西,我很幸运自己作为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就能跟着这么一个听起来就很令人羡慕的大导演。但是只有一个蔡明亮,所以我也很痛苦地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寻找自己的路。
 
所以确实从《米花之味》开始,慢慢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出来了,但那会儿还是会有很多刻意区分的意识,说这里我坚决不要用长镜头,我不要我的调子那么灰暗,要明亮起来,就是“比蔡明亮更明亮” 。《米花之味》之后,我觉得这个方式我特别喜欢,所以就更放心一点,也比前两部在拍摄的时候觉得更放松,更自在,不再去想那么多,像或者不像的问题。《米花之味》海报

《米花之味》海报

澎湃新闻:你觉得三部长片可以算是奠定一个青年导演创作风格了吗?
 
鹏飞:还是要说回我的老师蔡明亮导演,他是这样跟我说,年轻导演前三部就是一直会在模仿,到了第四部才真正的创作。可能这个跟我现在情况挺像的,有时候也不说刻意去致敬什么的,但是你摆脱不了你喜欢的导演。
 
《又见奈良》这一部虽然不是蔡明亮,但是其实潜移默化有很多我一直喜欢的日本导演的影子,很多日本电影用的机位和手法,你到现场你觉得就应该那么拍,那样就舒服了。但确实,三部长片之后,自己真的清楚各种东西怎么弄,业务也成熟之后,你可能敢迈出更大一步,去玩点新的东西、去创作什么,当然这也不准了,因为有很多人第一部就很有自己的东西。
 
澎湃新闻:你进入电影行业的履历应该是让很多人羡慕的,除了前面说到一直合作的蔡明亮,还有洪尚秀以及这次的监制河濑直美和贾樟柯,可以分别说说这些大师对你的影响么?
 
鹏飞:洪尚秀导演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是剧组中最小的那一个,给人泡咖啡的,分的最清楚的就是谁加糖谁加奶,谁不加糖不加奶,实际拍摄并没学到太多东西。但是我仅有的那一点见闻里也能体会到洪尚秀导演是非常的自由的一个人,他没有剧本只有一个故事梗概。大家早上到那等着,他在一咖啡厅里看天看地听鸟声,然后开始写,非常自由。我那时候想,原来电影可以这样拍。
 
然后蔡明亮,我跟他的时间最长,他对我的影响也是最多的,我觉得自己非常的幸运。所学所感我总结起来可能是三点,比如说细节,影片中的细节,人物的细节是非常重要的,然后真实是非常重要,必须让人相信,还有就是营养,电影必须有营养,不能看了等于白看。
 
河濑导演是个非常认真,对艺术非常的苛刻跟疯狂的一个人,为了创作她会什么都不顾。是那种很执念、很女强人的感觉。贾导就更加的温柔一些,可以同时做到非常宏观,又对人物情感的拿捏非常的细腻。这次的剪辑是他带着我从头到尾剪的,他会在剪辑台上教我什么时候来要用机器对谁的情绪,他是个非常会讲故事的导演。
 
澎湃新闻:我自己的感觉就是《米花之味》和《又见奈良》之间确实有一种能够看出的一以贯之的风格了,都是一个有点沉重的主题,但是拍得很“轻”。
 
鹏飞:对,这就是我喜欢的。因为我自己会代入观众,想我喜欢看什么。我知道这个我喜欢,我也想继续延续下去。生活其实就是一个舞台,我希望自己是从这样的角度看世界的一个人,希望自己永远像个孩子一样,一颗童心,满怀奇心,不会被太多东西所框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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